红楼梦中医病理现象的诗性与理性(6)

中医之道是关注生命整体的科学，而非局限于“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片面学说。林黛玉的病也有虚劳症，首先，虚劳症病理基础为“先天不足，素体怯弱，形气不充，脏腑不荣，生机不旺”［42］，其次，情志内伤和劳倦过度也是虚劳病的致病原因。林黛玉的虚劳症，是在先天机体虚弱的基础上过度劳心劳神，致使不足之症和情志病，互为因果，导致虚劳。林黛玉对外界人事过度敏感多心，初到贾府，便“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耻笑了他去”［43］。其思虑和心理压力乃至不亚于操劳家事而性格外向的王熙凤。周瑞家的送宫花，遭到黛玉奚落：“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44］众人看着小戏子龄官扮相像林妹妹，黛玉生气：“拿我比戏子取笑。 ”［45］又迁怒使眼色制止史湘云的贾宝玉：“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还厉害呢！”［46］捎带着吃了史湘云的醋：“再你为什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他和我顽，他就自轻自贱了？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的丫头。”［47］耗尽林黛玉心血的关键因素是宝黛情感及他与身边女孩子的亲密关系，所以宝黛每次见面相处，黛玉都要纠结“还泪”。探望宝玉敲门遭拒，任性使气剪香袋子，直至葬花悲身世，焚稿断痴情……不一而足，其多愁善感、性情古怪、命运悲戚又甚于王熙凤。林黛玉和王熙凤本无可比性，但在虚耗心血、同患虚劳症上却堪一比。

贾瑞之病，是另一种虚劳症，致病原因颇为复杂。贵族公子身体本来孱弱；遭王熙凤两设相思局，首次赴约扑空，冻了一夜，又被贾代儒打了三四十板；二次黑夜赴约，被贾蔷、贾蓉抓了现行，逼迫写下两份五十两银子欠契，又被一桶尿粪劈头泼了一身。尚不思利害改过，意淫手淫愈频，遂得一病：“心内发膨胀，口中无滋味，脚下如绵，眼中似醋，黑夜作烧，白昼常倦，下溺连精，咳痰带血。 ”［48］后来跛足道人以反照“风月宝鉴”来度他，以戒“邪思妄动”拯救其性命，贾瑞却欲塞心窍，正照宝鉴而亡。贾瑞其人其遭际，看似荒诞不经，实则蕴含哲理医道。心正节欲是养生法宝，贪色纵欲是伤命刀剑。“风月宝鉴”之反照，指反观生命色相，本质结局皆为骷髅；正照则被无常现象蛊惑，迷失本性。贾瑞虽是《红楼梦》中一个龙套，却因其荒谬遭遇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红楼梦》以写实手法写尽名门望族盛极而衰的命运，也隐含着如何养性全生的方法。

（三）心理失常的邪祟病

邪祟病多因情志抑郁而致，邪指邪毒在内蓄积，侵犯人体；祟指神机失去统摄，神明不达。神机指生命活动的主宰，《黄帝内经·素问》：“岐伯曰：根于中者，命曰神机。神去则机息。根于外者，命曰气立，气止则化绝。”［49］邪祟病症表现为精神恍惚、妄言妄见、如癫如狂，似邪鬼附体。《红楼梦》中病例病案之全，在古今中外小说中实属罕见。《红楼梦》中邪祟病患者的发病情形，既典型又夸张，并且各有其状，令人过目难忘。

王熙凤和贾宝玉遭赵姨娘、马道婆暗里算计，“（马道婆）又向裤腰里掏了半晌，掏出十个纸铰的青面白发的鬼来，并两个纸人，递与赵姨娘”［50］，又教她：“把他两个的年庚八字写在这两个纸人身上，一并五个鬼都掖在他们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里作法，自有效验。 ”［51］宝玉当下头疼发狂：“将身一纵，离地跳有三四尺高，口里乱嚷乱叫，说起胡话来了。”［52］王熙凤癫狂得更凶：“只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53］最后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上门来治：“有那人口不利，家宅颠倾，或逢凶险，或中邪祟者，我们善能医治。 ”［54］将“通灵宝玉”持诵一番，悬在叔嫂门上，一月之后渐渐痊愈。马道婆的作法、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的疗法，皆类似巫术。葛洪《肘后备急方》也谈到邪祟病之“鬼神”：“当尔之时，兼有鬼神于其间，故亦可以符术而获济者。”［55］孙思邈对此也相当宽容：“孙氏容忍并利用巫术，其主观目的乃为解除患者的‘心病'，增强其战胜‘鬼神'的信心。 ”［56］究其原因，其实是作者以志怪魔幻的手法夸大心理暗示的作用以及心理疗法的神奇。

每当贾宝玉处于非和谐不正常状态时，都跟“通灵宝玉”有关，或者“摔玉”，或者“失玉”。 “摔玉”是肉身宝玉要摆脱先验灵魂的统摄，追求俗世个性情感生活时表现出来的极端情绪。“失玉”是灵魂离弃贾宝玉，要回归大荒山青埂峰的预兆。“失玉”即“失魂”，每当丢了玉，贾宝玉便犯邪祟病，昏昏沉沉、疯疯傻傻，像丢了魂。贾宝玉“摔玉”共有两次，初见黛玉，得知黛玉无玉，“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57］，第二次是黛玉提及张道士为宝玉提亲，宝玉听黛玉说“好姻缘”，“便赌气向颈上抓下通灵宝玉，咬牙狠命往地下一摔”［58］，到处找东西砸玉。两次摔玉，都跟黛玉有关。可见，“神瑛使者”与“绛株草”前缘未尽，一见如故，难以分离。“神瑛使者”是贾宝玉的前身，而顽石是提携贾宝玉道境的灵性。故而贾宝玉一见林黛玉，就觉得超凡脱俗的道境多余，只想和林黛玉过一种卿卿我我的生活。贾宝玉“失玉”是在第九十四回“宴海棠贾母赏花妖，失宝玉通灵知奇祸”，怡红院枯萎多年的海棠，忽然在十一月开花，贾宝玉换衣服见前来赏海棠的贾母丢了玉，几天之后，变得傻傻呆呆，“通灵宝玉”后来被一个和尚送还。那块“通灵宝玉”正反两面皆有字，正面是“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反面是“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59］。 明代李元荐认为：“医者，意也。其术不尽于药石。故古人有泥丸蓑草可以济人之语。”［60］“通灵宝玉”和贾宝玉是一种灵与肉的关系，“通灵宝玉”是顽石所化，是贾宝玉的法身；贾宝玉是“通灵宝玉”假借而生的载体，是它的肉身。灵与肉的统一，即“道成肉身”，是任何生命个体达到极乐的最高境界。以此观之，《红楼梦》从宝玉、黛玉、宝钗爱情角度来看，是一部“情”书；从养生角度来看，是一部“医”书；而从人生修行角度来看，是一部“道”书。

文章来源：《辽宁中医杂志》 网址: http://www.lnzyzzzz.cn/qikandaodu/2021/0722/692.html